我为什么赞同“门当户对”

天边绯红云彩密布，海面斑斓霞光荡漾，豪华无匹的泰坦尼克号船头，站着锦衣华服双手张开迎风的Rose，和穿着平凡普通，唯有一身年轻招摇，落拓不羁气质的Jack。

一个即将嫁给富商之子，佩戴光彩闪耀蓝宝石海洋之心，拥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，镶嵌珠宝水晶的华美衣裳，有跳不完的舞，喝不完的葡萄美酒，欣赏不完的艺术画作，毕加索，来日会得还有梵高，高更，和马蒂斯。

一个宛如街头混混，登上泰坦尼克号的船票，都是千钧一发之时通过赌牌赢得，他能有多少积蓄，养活自己之时，顺带周全伴侣，他能有多少艺术欣赏力，来日与她津津乐道，心心相印，除了一身孤胆雄心，站在风中呼喊自己是世间帝王？

这样的野心勃勃，是不是就能够引向飞黄腾达，即使会，是十年，还是二十年，谁能说得清楚？

虽然说，人生如梦，时不时无异于一场赌博，爱情，婚姻，事业，但是，总得押在比较没有那么多落差悬念的宝上才能有比较大的胜算。

所以，一直都认为，《泰坦尼克号》是一部令人看一遍流一边眼泪的，不折不扣的，当之无愧的“爱情传奇”，像英国王子“爱美人不爱江山”，像清朝皇帝为了爱情一念成佛，遁入空门一般，令人心荡神驰，无限向往，但是如果发展下去，泰坦尼克号不曾撞上冰山，成功停靠，他们的爱情，该何去何从？

两个家族势必会横加阻挠，凭Rose一个人的孤军奋战，能不能突破重围，和Jack一穷二白地浪迹天涯？即使他们真的顺心如愿，他们能否拥有皆大欢喜的婚姻——这两个来自截然不同阶层，接受截然不同教育，拥有截然不同视野，培养截然不同生活品味的人，会一起劳心劳力组织一个善始善终的家庭吗？

毫无悬念，他们的爱情史诗，会引向惨不忍睹的婚姻悲剧，那无异于一次“泰坦尼克号的沉没”。

老一辈人总是说，木门对木门，金门对金门，青山对绿水，小葱拌豆腐。因为青山绿水相映成趣，互相成就，美感独具，因为小葱豆腐，水灵鲜亮，色相玲珑，滋味美妙。

但是我们大多时候接受到的“道德观念灌输”，仿佛一直在强调，父母之命使得多少可能的情深鹣鲽，化作苦命鸳鸯，尤其是影视文学作品，经常大肆渲染——他们不惜狠心拆散一对恋人，为着让自己的女儿嫁入豪门，或者至少门当户对，为着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个知书达理，家风淳朴深厚的姑娘，即便苦心经营，施尽手段，唱足反调，扮尽恶人角色。

幼时看过的港剧《鱼美人》便是典型，宰相府千金被迫嫁给将军公子，而她却心仪落魄书生，父母从中作梗，使得佳偶拆散，最终千金郁郁寡欢，积悲成疾，成亲路上，命丧黄泉，彼时看了，也为之同情惋惜，并顺带讨伐厌恶她的父母，再弯一道，升华一点，批判万恶封建制度，而到今天，我已不会过分武断果决，我开始体谅这其中的苦心孤诣。

这种“跨阶层恋爱”不绝如缕，中国古代戏曲小说以此为创作题材的，屡见不鲜，如《西厢记》的崔莺莺和张生，《牡丹亭》的杜丽娘和柳梦梅，汉代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，还有薛平贵和王宝钏……

犹记得曾经一次英文课上，一位同学讲解《西厢记》，让我起来对当时的“伤天害理”的封建家族“包办婚姻制度”发表自己的看法，我当时就直抒胸臆，我觉得，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制度，受当时特殊经济状况和人文状况等错综复杂的社会因素所决定，既然它存在，而且受到普遍的实行，自然有其必要性，和合理性，当然，不可能没有瑕疵纰漏，就像今朝的社会制度，相对于过去，不能说没有进步，但是就保证没有缺陷和不足？但是，却是最能够解决问题，最实际，最上手的一种。也就是说，好与不好并存，但是，依据当时的社会基础，找不到一种更好，更有利于社会稳定的解决模式，所以我的观点，是基本认同，不能一概而论。

那些爱情，虽然大多也是以喜剧结尾，寄予创作者自己美好祈愿，但深入思考也能够明白，恰恰是因为悲剧繁多，天怒人怨，所以才有这样许多人舍得挥毫泼墨，锻造绮梦，恰如中世纪时候的《神曲》和《十日谈》，正是因为黑暗教会对世俗人欲重重阻挠，所以作家奋笔疾书，揭露时代之短，大肆宣扬人性解放。

可见这样的爱情，往往不得善果。父母阻挠，儿女轻生是一方面，另一方面，即使得偿所愿，他们的爱情，也并非就此一片光明。

后来的司马相如，还有薛平贵，哪一个不是三心二意，朝秦暮楚，就连以“赌书消得泼茶香”为人所称道的李清照和赵明诚，后来不也是情爱苦海生起许多波澜吗？

既然爱情不能长久，既然一个人的心不能长久依恃，既然明知会输，为什么不选一个自己付出代价相对少一些的那个？至少有朝一日，劳燕分飞，自己也不至于退无可退，像卓文君和王宝钏一样，为了爱情，而放弃了家族的依靠，终于落得凄凄惨惨戚戚。

可见，这种“跨阶层”爱情，其中又以“穷男富女”模式最为通行，这也与其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风貌息息相关。男人大可娶三妻四妾，使得子孙兴旺，只要有钱，他不必过分仰赖亲家来增辉添彩，而女性又不同，一生只能嫁一人，女方家长当然谨小慎微，草木皆兵，无论古今，此情如一，一方面选中优质配偶，女儿生活至少不愁，比较心安理得，另一方面，亲家底子厚，自己说话做事也通透畅快些，说俗一点，所谓沾光。所以女方家长当然对“门当户对”观念谨遵如律令，实在是可观可测的最佳选择。

另外穷酸文人借这种“青云直上”，爱情与面包双丰收的婚姻爱情故事自我陶醉，自我安慰也是有的。他们往往想得太多，做得太少，是浪漫的理想派，却是穷困潦倒的行动派。所以作品里，一不小心就天赐良缘，偷窥了仙女洗澡，在荒庙里借宿一宿，或者只是从千金小姐的家门口经过，就此定下了机缘，不是不令人啼笑皆非的。

西方小说里，比较典型的，是司汤达的《红与黑》。小说里出生木匠家庭的于连，因为爱上巴黎侯爵家的小姐而遭到侯爵家族以及自己的第一任情人，也是一个超过自己阶层的夫人，的反对，最后酿成惨痛悲剧。

试想，这样精神紧张，分分合合，对待爱情，形同竞赛游戏如履薄冰的两个人结婚的话，会一路顺风？他们来自灵魂深处的矛盾，地位的落差造成的心灵的落差，永恒不会消弭，且会伴随他们一生一世，像蝗虫，时时刻刻啃啮着他们本来就千疮百孔的爱情。

他们当局者迷，自然云里雾里。

爱情爱情是一回事，爱情不能担保一生一世，婚姻婚姻又是一回事，虽然婚姻也并非能够担保一生一世，但至少拥有一定社会基础，受道德伦理的无形框架“安稳束缚”，困在其中的人比较不敢随心所欲，放任自流，故而比较更耐得住光阴。

既然是婚嫁媒娶，当然做一生一世的打算。一生一世不是日以继夜相对浴红衣，吟诗作赋，你侬我侬，以爱意喂饱彼此即可，一生一世更是柴米油盐酱醋茶，是三姑六婆七十二门亲戚，是生儿育女，含辛茹苦又一轮四季。需要过很多很多的日夜，要很多很多的钱，要说很多很多的话，商量很多很多的事，如果是两个文不对题，牛头不对马嘴的人，动辄磕磕绊绊，风风火火，一言不合，上房揭瓦，谁还敢说细水长流，那分明是黯然销魂掌，一掌又一掌，指导彼此最后的一点爱意粉身碎骨，荡然无存。

因为门当户对，所以无需勉强，无需托赖，无需眉高，无需眼低，强强联手，同病相爱，可想而知，教育观念，生活品质，基本价值取向，不会太龃龉叵测，借师太一句话讲——带着把牙刷就能够去到他家。

亦舒小说里的爱情和婚姻，往往就是一种“门当户对”的模式。无论男女，离开了彼此，他们也不至于潦倒落魄，一无是处，生活不至于立刻暗无天日，穷途末路，因为他们无论从物质上，还是精神上，都已然拥有一种独立的姿态，是“棋逢对手，一唱一和，门当户对”的。

从现实出发，当今时代不再有鲜明的“阶级”观念，但“阶层”意识还是有的。因为财富，因为出身导致了一代一代人的天然分层。大多数人，比较平淡，从这一家到那一家，烟火百姓。但总有一些爱情，体现一种“阶层的流动体质”，穷青年爱上豪门女，或者穷女孩儿嫁入豪门，因为当今时代，普遍性的指名道姓的一夫一妻，至少明面上是如此，私底下几妻几妾那又是未知数了。

这样的爱情不见得不能够利益最大化，但是像划了一道裂痕的宝瓶，你知道它终究会分崩离析，功亏一篑，只是时间早晚而已。

说得清楚明白一点，在这种“阶层流动体质”爱情模式中生活的男女，会理所当然的精神敏感，无论婚姻问题中的什么磕磕绊绊，会得兜兜转转绕到“两个人出身以及能力的落差”上来，随时随地刺激着他们本来就脆弱的自尊心，所谓的简奥斯汀式的“傲慢与偏见”。

不是每个人都有伊丽莎白的美貌，不是每个人都有伊丽莎白的智慧，最重要的，不是每段爱情都能够美满似小说。

每个人都在说，等待一个适合的人，但是，适合这个词语本身就带有许多模糊空间，过于朦胧抽象，见仁见智，但是抽丝剥茧，缕析提纯之后，有一些因素是可以放在心里头扎根的，能不能无饭炊之虞，能不能有精神之共鸣，前一种往往不难，后一种却时常令人抓耳挠腮，却着实至关重要，因为婚姻不是相看两不厌，没有哪一张脸能秀色可餐到一生一世，而是谈笑间，岁月灰飞烟灭，能不能谈笑得起来，便是重中之重，这就是精神之共鸣。

总不能你在这边厢说“人生到处知何似”，他在那边厢云里雾里，老半天挤出一句“Pardon”，你说“你觉得希拉里和特朗普谁更适合当美国新任总统”，他转过脸来说“不知道，跟我有什么关系”，你说“我想把天花板上的水晶灯换一个样式，你觉得哪一种更好”，他只是说“反正都一样，随便吧……”

一千一百次的尴尬之后，总会有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，使得漠不关心，岌岌可危的婚姻终于遭受灭顶之灾，毛姆的小说《面纱》，可谓揭示这种悲剧的精彩之作。

感情的门当户对，既是物质层面，也是精神层面，没有物质层面的牢固基础，精神层面即空中楼阁，海市蜃楼。

所以一个人，要遇到那个真正适合的人，千难万难，要么是因为缺钱，要么是因为缺爱，缺爱很可怕，缺钱更可怕，缺爱至少精神饥饿一阵子，缺钱，精神和肉体承受双倍饥饿，更可怕。